这雨下起来没完没了，似乎空气都要发霉了。

坐在村委会的窗前，望着窗外那片被雨水浸透的地面，心里沉甸甸的。已经是九月下旬了，这个时节，应该是秋高气爽的好光景?？山衲旯值煤?，雨像是被谁捅漏了天上的缸底，毫无节制地倾泻。云盖寺镇东洞村，这个名字忽然间变得如此贴切——我们真的被盖在了云底下，盖在了这无边无际的雨幕里。

我终究坐不住，抓起雨伞走进雨里。脚下的水泥路被雨水洗得发亮，映着铅灰色的天光。路旁的野草，绿得逼人的眼，每一片叶尖都缀着一颗晶莹的水珠，颤巍巍的，随时要滴落，却又仿佛恋着那叶子，迟迟不肯离去。看着路旁那片百年栗树林——我们精心规划的“金秋采栗”体验区，此刻全然没了想象中的诗意。饱满的板栗裹着带刺的外壳，本该在秋阳下绽裂，却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，很多还没有成熟，就跌落满地。村民披着塑料布，在树下弯腰捡拾，背篓里稀稀拉拉的，看着让人心酸。

我独自沿着村道往上走。雨中的东洞着实很美，让人心碎。山林里每一片树叶都绿得发青，油光闪亮，像是刚从染缸里捞出来。雾气在山腰流动，忽浓忽淡，偶尔露出远处一角民居的飞檐，恍若仙境。若是平日，我定要陶醉在这水墨画般的意境里了?？纱丝?，我只看见陡坡上那些被雨水泡得松软的土——那是潜在的危险；山涧里轰隆隆的水声——正在带走丰收的希望。我的心如同这天气，阴沉极了，嘴角也起了泡......

村子静极了。平日里追逐嬉闹的土狗，不知躲到了哪个屋檐下，只偶尔传来一两声慵懒的吠叫。几户人家的屋顶上，青黑色的瓦片吸饱了水分，颜色深得如同墨染，一缕缕炊烟从烟囱里艰难地冒出来，立刻就被雨雾拉扯、揉碎，融进茫茫的灰白里。一位老人坐在自家门槛上，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，烟雾和雨雾混在一起，他的目光悠远，望着雨中的菜园，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驻足路边，眼前是我们帮扶的那片魔芋基地。塑料大棚在雨中静默着，棚顶积水如镜，倒映着流动的云。棚里的魔芋苗正贪婪地吮吸着这天地间的潮气，想必又长了一圈吧。这雨，对它们而言，是甘霖?？勺桔?，看到那几块坡地时，我的心又沉了一下。玉米叶被风雨打得七零八落，原本挺拔的秸秆渐渐歪斜，刚修好的河堤被水冲垮。村里的致富带头人小张，披着雨衣在地头查看，眉头紧锁。他看见我，苦笑着摇摇头：“唉，这雨再不停，这几亩的收成可就悬了?！?/p>

这一刻，我忽然对这片土地有了更深的理解。我们这些从省城来的“书生”，满腹宏图大略，总想着如何更快实现乡村振兴。东洞村，却用它最质朴的语言告诉我们——生活，从来都是喜悦与困顿交织。它慷慨地播撒雨水，滋养了山间的魔芋，却鞭挞着即将收获的庄稼。这份馈赠与严苛，就如同这雨本身，既温柔，又冷峻。

回到村委会，鞋上和裤脚都沾满了泥点。同事小李递来一杯热茶，笑着说：“怎么，当了一回‘雨中山人’？”我捧着温热的茶杯，看着窗外渐渐明朗起来的天色，心中那份因雨而生的淡淡忧虑，似乎也被这茶水温热了。是啊，驻村的工作，不也正如这天气么？有晴有雨，有顺利有坎坷。但只要我们像这村里的草木一样，扎根下去，总能等到云开雾散、山色如洗的那一刻。

那时的东洞，印象想必又会是另一番崭新的模样了。

（祝志明）